如是我闻——听赵麟大提琴与笙双协奏曲《度》

发布时间:2018-10-24浏览次数:151

如是我闻

——听赵麟大提琴与笙双协奏曲《度》

 

有人说:一场完美的音乐会聆听,须要有所准备,聆听者会预先做好功课。但我这一次的聆听却是临时赶赴邀约,没有任何心理预设,也没有一页功课。我像是爱丽丝走进了奇幻仙境,收获了打开潘多拉宝盒的初见之欣。走进音乐厅,我宽整好衣物,正坐下来。掌声渐息,当灯光亮起,我习惯性寻找字幕,发现没有曲目名称也没有作品介绍。迟疑间,音乐开始,我即刻屏息凝神。

叮铃咚……马林巴琴声如水珠滴落在坚石上,瞬间裂成了珠瓣,散落在四周,瓣瓣清脆见响。欲走上前去一探究竟,水滴声渐响,顷刻却消失不闻。迟疑间,身后传来了一声呜声,飘扬在上却悠悠不散,在空气中微微颤栗。脚下脆生生、圆滚滚的音符洒落一地,跟着它们小跑,转瞬又不见踪迹。 耳后又闻呜声,远远地浅浅的,我想去寻他的方向。眼前却被渐清晰的大提琴弦声揪住了心,它语调平和舒适,蓦然恍觉似曾相识;轻诉着说:“你来了。”像是等待我了很久,再次对我说:“你,来了。”“我在这里沉睡很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有多久了。我说:“是的,我来了。”它笑了,浅浅的、丝丝的笑。

“你看”,我顺着方向望去,原来山涧清泉一般的景色早已不见,那绿洲外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升起了太阳,阳光灿烂,却不耀眼夺目。号角声响起,那光芒洒进我的皮肤;弦乐组渐恢弘,迅速渗透在我每一个细胞,触电般填满了我的整个身体。笙歌牵引着我,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慢慢、慢慢、慢慢走远去,直到那光晕吞没了我。

提琴低沉,一双厚实熟悉的手牵住我,我望着它,它的眼眸温静如水,随着手掌的温度穿透了我。将种子种在我心里,深深扎实地覆上黄土,缓缓灌溉。

管乐组铺开了道路,拨开了朦胧的光雾,那道路就那样平整那样平坦。笔直延伸向前。又闻号角,提醒着他,该出发了。

他向前迈步,主题第三次响起,笙歌蜿蜒在上,提琴在下缓缓流淌。顺畅转折到波澜起伏的旋律线条。前路突崎岖,平坦的大道层层折叠起陡峭的台阶。管乐与军鼓化身狂风大作,黄沙眯眼。影影绰绰看见他的身影,身姿摇摆,步履维艰,但踏出的每一步都十分肯定。许是因为这样的坚定,阶梯宽整起来,我看着他走上沙漠顶,走过清晨、走过黄昏、走过炎夏、走过严冬。霎时间,毫无征兆的他掉进旋涡,狂沙卷卷,沙漠张开饕餮般的大嘴,无边的风沙与渐暗的夜色妄图吞噬他。他一边攀爬一边拼命向前。他抿住嘴唇,咬紧牙根,拼命向前。

像是走过一趟生死场,沙暴停歇,一切回归宁静。他匍匐攀爬脱开了沙尘,踉跄着走向泉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泉水,轻缓地吻吸入喉。

笙歌饱满地扩张开来,提琴线条渐粗,吟唱如歌地前行,他打开城门,顷刻间眼眶里的楼宇林立,熙熙攘攘的街道和叫卖声络绎不绝,各色人事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欢腾喜悦之心满溢,管弦组热情的人们围着他跳舞,歌唱,为他贺庆新生之喜。那喜悦沁人心脾,舒展的音乐像眉梢嘴角都有着笑意的面庞。大家欢欣鼓舞,拥他向前。眼看这一席汹涌的人潮就要将他淹没了。音乐戛然而止。

引路人的笙音飘降,像是召唤,又似指引,若一束圣光向他投去。左右游移在繁华与圣光间,身后的繁华鬼魅诱人,眼前的圣光让人神往。大提与管乐组、笙的对话可谓精彩啊。大提旋律线条鲜明,在先后的八次对话里,主题音乐变奏七次;笙歌音型逐句叠加,盘旋回绕在上。第八次对话中,提琴呼应笙歌,似叹且长舒,音如鼻息渐柔渐缓。

宁静中出现竖琴撩拨着温润清澄的音色,余韵悠长。尚在回味,笙的双音淡淡切进来,拖着大提琴游移在丝弦上的小二度,笙的双音再次切入,大提琴的主题再一次奏起,似是回望,似是踱步。碰铃与坐磬声响起,像是庙宇里的晨昏钟,击破了贪嗔痴念的犹豫徘徊。他虔诚叩拜,挂着甘露的柳枝在额头上轻点。

笙主题旋律变化再现,是再一次的解读与诠释。提琴做以烘托。话语权交给了笙。管弦乐组将音乐织体迅速扩张,虽气势恢宏,庄严生敬,但素雅简单。大提琴平和地诉衷情,趟过生死场,爬出地狱门,看过多彩纷呈的尘世,有得有失,有悲有喜。却在此刻,化作丝丝气蕴,缓缓吐出。竖琴仍然轻轻地撩拨着我的心。那种油然而生的超然感洗净了我的一身污浊。我完完全全向它交出了我自己。

柔和中突强,大鼓带领管弦组级进前行,大提琴主题重现,以一句有力量有温度的乐句融合在渐强壮阔的乐队里。

曲终。

这部作品是上海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广州交响乐团三团联合委约作品。首演于2013113日,由马友友和吴彤担任演奏、上海交响乐团协奏。本次则由王健和贾磊担任演奏,于20171215日上演于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

大提琴与笙双协奏曲《度》取材于玄奘法师所著的《大唐西域记》。文献记载了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求法的艰难历程以及沿途各国的风土人情。玄奘历经千辛万苦,风餐露宿,最后终于到达佛教圣地印度,在当时世界上最辉煌的学术殿堂那烂陀研读,最终修成正果,达到最高境界。

作曲家赵麟对该作品有提示性的解释:“浩瀚沙漠,海市蜃楼,人似蝼蚁……但是大提琴似乎任性般的坚韧,揭示着人的精神和追求;

祥云缭绕,霞光万道,天宇无穷……那是笙在阐释人的神性,在讲述那理想之国,在引导,在悯人;

无法想象的苦,无法描述的乐,

这里有潜心面壁,这里有冥想顿悟,

人心之大,苍穹海洋,

求真之路,艰辛神圣……

玄奘求真的精神从大唐的清晨直到今天,甚或将来,亘古不变,惠泽众生,激励永远……”

关于度的含义,《佛学大辞典》的解释是:“度,渡也,生死誓海,自渡生死海又渡人,谓之度。”全曲分为三个乐章:第一乐章《相》;第二乐章《喜》;第三乐章《悟》。 从外离一切相到明心见性。在整个聆听过程中,我没有大彻大悟,却有着洗涤心灵之感。当我聆听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以诉说的方式呈现给我的世界。作曲家采用了双协奏曲的体裁写作,是新思路也是别出心裁的一点,在故事性极强的音乐中,能够引两条线贯穿始终,相辅相成相互交织但脉络清晰顺畅。整部作品里,笙一直充当着牵引的作用,每每衔接时,笙的出现像是给了大提琴一个气口,铺垫了氛围。在双协奏曲里,二者难分伯仲,如鱼水,难割离。但就像沙漠中迷途者的向导,航海中引路的灯塔,于大提琴而言,不能离开他分毫。

当我完全将自己交给这部作品后,我得到馈赠。我像是被填满空白的画纸,充实不沉重。这样的馈赠给予了我力量,难以言传却贯彻周身。这或许是聆听之外的收益。

我对王健的演绎,之所以如此感悟,是闻其筋骨,韧其心性。是看起来柔软平凡的血肉之躯里,蒲草般的坚韧。就如流淌进你心里的清泉,善利万物而不争,既不清高也不献媚,无声无息在你的耳朵里扎下脚跟。

作曲家试图以西方音乐语汇来创作好中国音乐。试图用双协奏曲的体裁解构人性:神性的光辉来自人性的内在坚韧,不来自外在,而是潜化于心,外化于行。真正的引路人与灯塔是人本身。需要不断战胜黑暗面,欲望贪婪。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曾经说过“其实人根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由此可观,作品的内在底蕴,让人感知人性的层次。

阿难是释迦牟尼的常随侍者,他专注潜心,谨记佛陀的一言一语。佛灭后第一结集由阿难颂出三藏中的经藏。才有了《佛经》中的第一句,如是我闻。总说乐评人不可有好恶,要在保持爱乐热情的同时,冷静分析音乐。但当我走进音乐家营造的音乐世界中,我接收到的,我触摸到的,究竟是不是本我的听觉感悟,我已经无法分清。而今天我以文字呈现出的音乐世界,是我感知的音乐原本。万象好恶,皆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