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精神分裂”的森塔如何完成自我救赎

——歌剧《漂泊的荷兰人》新诠释

旧瓶新酒

自从歌剧诞生，已有400多年的历史，期间上演的剧目不胜枚举，不乏经典。歌剧演出与音乐会作品有所不同，大部分剧院施行保留剧目制，上演作品几乎全是名家名作，久而久之演出剧目必定匮乏。如何解决？方案有二：第一，上演新剧目。第二，全新的舞台制作。歌剧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歌剧舞台制作如何七十二变，不得改动一个音符，一句台词（也存在例外）。随着导演艺术不断发展，越来越多歌剧制作追寻全新的舞台效果，带来与众不同的戏剧效果。

歌剧《漂泊的荷兰人》的灵感源自北欧民间传说“一位幽灵船漫无目的地漂泊在大海上，船长因得罪魔鬼而被诅咒，每七年上岸一次，除非遇到忠诚且真爱的女子，否则将永远在海上漂泊”。《漂泊的荷兰人》是一个“美人救英雄”、 “化蝶”升天的故事，故事本身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它被定义为“传奇拯救剧”，其核心内涵是“真爱、拯救、爱情”。观演前，笔者听闻歌剧《漂泊的荷兰人》由德国福尔特剧院精心打造于上海大剧院隆重上演（2018年9月13日），歌剧导演有意将其制作成一部现代心理剧，诠释出别具一格的风味。如此制作不足为奇，因为德国导演Kuppfer曾导过一版《漂泊的荷兰人》（1985年拜罗伊特音乐节），也是从心理角度出发，具有强烈的表现主义色彩。剧中女主角森塔是一名精神病人，幻想种种，最后跳楼自杀，结尾一幕极具批判、讽刺意味。为此笔者十分期待大剧院这版“荷兰人”，导演如何把握整体戏剧效果，突出其创作意图显得尤为重要。

精美的舞台呈现

音乐与台词不允许任何改动，导演如何呈现与原版不同的效果呢？唯有通过舞台制作重新对歌剧解构、诠释。《漂泊的荷兰人》共三幕，每一幕均为不同的戏剧场景。大剧院这版的制作打破常规惯例，采用“一景到底”的舞台布景。整个舞台是一个巨大的废弃船坞，船坞底部与侧面画满了奇怪的文字、符号（白色）。相比原版（尤其是国家大剧院制作的《漂泊的荷兰人》），整个舞台构建显得更加轻盈、简洁，导演似乎遵循“三一律”，将所有事件、人物集中于一个场景之中，集中凸显戏剧性。“冷色调”、“阴暗”、“压抑”是其舞台风格的主要特点，唯有荷兰人及其幽灵船是暖色（大红色），与舞台基调形成鲜明的反差，荷兰人与幽灵船总是同步出现在舞台之上。原版歌剧中的女主角森塔于第二幕登场，而此次演出完全不同，女主角森塔从头至尾贯穿全剧。森塔衣裳褴褛，肆意走动、涂鸦、玩耍，船坞里放着一张破旧的床铺，种种迹象表明森塔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女。

细心的观众会发现女主角森塔除了与前男友埃里克、荷兰人有实质性接触之外，与其他角色均不在同一个空间之中。例如第一幕中森塔在舞台右侧看书，左侧则是船员们所发生的故事，整个戏剧事似乎全是森塔的臆想。第二幕中所有群演都位于船坞两侧的小窗户内（纺织女）与森塔没有任何肢体的互动，森塔骑着自行车在船坞穿梭，暗示两侧的群众是森塔的心理状态。当父亲（达兰德）与森塔的对话时，森塔竟在睡梦之中。第三幕开场，原本是村民们载歌载舞欢庆水手归来的戏剧场景，却变成森塔结婚仪式。森塔一人饰多角，独自扮演神父、新娘、新郎等角色，伴随剧中合唱完成结婚仪式。歌剧的结尾本应该是森塔跳崖以示真情，感动上苍，终结荷兰人多年来的诅咒，两人双双“化蝶”升入天堂。但在这一版本中，森塔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向大海结束自己的生命。有趣的是，最后场景是众人背对观众观望森塔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场景正好是序曲演奏时呈现给观众的戏剧场面。故全剧首尾呼应，形成“环形蛇”的结构（蛇咬尾）。

此次歌剧的制作水平是为数不多能让笔者感到震撼的歌剧演出之一。这种震撼并不是源自舞台宏伟、服装炫丽或歌者的声音犹如天籁，而是歌剧艺术竟能展现出巨大的戏剧能量，在不改动一个音符台词的前提下产生新的寓意，这种寓意与当下社会又十分切合，着实让笔者惊叹不已。

导演对歌剧艺术的解读与诠释

“舞台呈现”是歌剧导演的主要职责，他不仅懂音乐，还需要具备敏锐的洞察力来挖掘戏剧艺术的潜力，不同导演对相同的作品有不同的理解。

观演结束后，笔者一直沉浸于今夜《漂泊荷兰人》所展现的魅力当中。起初接触歌剧时曾欣喜其豪华的布景，美妙的旋律，动人的歌声。如今感慨歌剧表现力竟如此丰富，同样的音乐、台词却呈现出全新诠释，天马行空的创造力展现出戏剧所蕴含的无限潜能。

就《漂泊荷兰人》的服装、布景、道具的直观体验来看，故事的背景从19世纪转变成现代社会，“一景到底”（船坞）让戏剧事件集中表现于舞台之上。原本这部剧的主角是幽灵船船长“荷兰人”，受诅咒、需要被拯救的是他。但在这一版中，女主角的舞台表现让全剧着重刻画的焦点发生转移（由荷兰人到森塔）。为何如此解读？第一，女主角森塔贯穿全剧成为新诠释的基础，观众的视线集中于森塔的舞台表现，导演也有意为之，森塔没有唱段、台词时，却加入大量舞台表演，增加人物的戏份（在舞台上闲逛，骑车、睡觉、涂鸦、婚礼等）。第二，其他角色成为森塔脑海中的臆想（改动最大的部分）。舞台几乎划分成两部分，每当森塔位于舞台一侧时，其他角色会处于另一侧，两者形成强烈的空间错位感，例如第一幕，森塔坐在舞台右侧看书，另一侧则上演两位船长相遇的戏剧事件。仿佛舞台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是森塔从书中看到的内容，脑海中的想象外化、具象化。当森塔父亲与森塔谈论“荷兰人”时，森塔竟然在睡梦之中，由此可以看出“父亲”并不真实存在。合唱几乎镶嵌在船坞两侧，强化森塔脑海中的幻想程度，尤其当一群衣裳褴褛的女子从舞台两侧爬出时，营造出诡异的气氛。第三，森塔的身份转变。森塔不再是个爱幻想的船长女儿，家境并不富裕，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女，衣着简陋，露宿在废弃的船坞里。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整个戏剧事件都是森塔的幻想，她具有极其丰富的精神世界，与现世格格不入，所以她选择独居在废弃的船坞中。除了前男友埃里克真实存在外，其他一切均是森塔脑海中的幻想，“荷兰人”形象被弱化成森塔脑海里的一种臆想，成为她心中的希望之光，所以荷兰人的装扮与场上其他角色不一样（荷兰人、幽灵船均是红色）。荷兰人不再是具象化的英雄，导演颠覆戏剧原本所展现的思想内涵，聚焦于森塔角色本身。森塔“跳海”的戏剧动作改成缓慢走向大海自缢，是因为该剧的内涵不再是对荷兰人的救赎，而是森塔自我的救赎，是其自身生命的升华。这个戏剧动作（缓慢走向大海）与第一幕开场她坐在海边凝望大海称呼应，结尾与序曲的场景相呼应（序曲演奏时有短暂的舞台呈现），导演采用“蛇咬尾”的戏剧结构具有深层的隐喻。印度以“蛇咬尾”譬喻生命的轮回，开始即结束，结束有新的开始，万物皆在其中。森塔与现世格格不入，世人认为她精神分裂，森塔唯有结束自己的生命才得以解脱，获得新生。海子曾说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森塔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歌剧是高雅的艺术，它具有深刻性、严肃性，此次歌剧《漂泊的荷兰人》全新诠释完美的展示戏剧艺术的使命，它尖锐地提出问题并引人深思。歌剧的制作已不再是旧瓶新酒这么简单，它可以展现无限的艺术潜能，与任何一个时代密切联系。